无妨想象古人读书的情景!或纱窗,或蓬窗,几案之上,有酒盈樽,读到畅快时,拍案浮一大白。是苏舜钦在读《汉书》,是张灵在读《刘伶传》,是金圣叹在读《虬髯客传》……与其说书成了下酒物,无宁说酒酿造了读的氛围。还有另一种情景,据唐冯贽《云仙杂记》载,“柳宗元得韩愈所寄诗,先以蔷薇露盥手,薰玉蕤香后发读。”如此虔诚恐怕不仅珍重人才,也在营建读的佳境。看来,古人对读书的环境气氛很有讲究的。
现代人又如何?据说毛泽东少年时期专去城门口喧闹处读书,意在锻炼心无旁骛的专注。可惜萧三在《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》书中没有说明读的是什么书,喧闹的噪音和书的内容有无反差。毛泽东是一代伟人,读书方式自然也异于常人,不过,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读书与环境气氛有关系。现代人尽管生活领域多样,生活节奏快捷,毕竟还要坐下来读书的,既然读书,就不会失去对环境气氛的注意。
我以为读书氛围的营造因书而异。有些书阅读时必须正襟危坐,如读中外哲人的著作,不能有丝毫的懈怠。我读马基雅维里的《君王论》,预先读一遍易白沙的《帝王春秋》;读廿五史,事先备好若干小纸条,遇到关键处(或暧昧处),随手插入小纸条,以便来日研读(或钻牛角尖)。有些书阅读时可以随意些,文史、科技乃至时下报刊,只消热茶香烟,便很有气氛。当然,读庄子,读李白,读宋词,烟茶之外,还要加点酒,半醺为宜,飘然有出世思,若闹酒便煞风景,酩酊睡去,还读什么?另外,有些书可以如厕时读,有些书可以歪在床上,派作催眠。
唯独读《聊斋》,尤其考究,最好的时间是秋夜,最好的地点是介乎城乡之间的小镇。夜空湛蓝,无月有星光,不经意一瞥,日间的花木草树连同断壁残垣,一时影影绰绰起来,在隐显之间;窗外断续着虫声唧唧,一阵风掠过窗棂,飒飒有余响,似不类天籁,侧耳谛听,却杳然……此际读《聊斋》,美丽的狐鬼形象渐渐激活了人的冥冥心,人也恍惚置身于另一个神奇的世界。
王渔洋为《聊斋》题诗,曰:“姑妄言之姑听之,豆棚瓜架雨如丝。料应厌作人间语,爱听秋坟鬼唱时。”这“豆棚瓜架雨如丝”的氛围非常美妙,特别宜于《聊斋》的“言之”和“听之”,可惜不宜于一个人“读之”。鲁迅先生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中说出了《聊斋》的真谛:“……《聊斋志异》独于详尽之外,示以平常,使花妖狐魅,多具人情,和易可亲,忘为异类,而又偶见鹘突,知复非人。”我以为,据迅翁的说法,《聊斋》更宜乎读,且在秋夜,庶几可得蒲留仙的真意!所谓“忘为异类”,是读书人的投入,朦胧的星光下若有精灵的行止,秋虫一鸣似乎透露出精灵的信息,清凉、静谧、舒缓恰好是人的平常心的外化,于是人与“具人情”的精灵共语,却不是“人间语”;所谓“知复非人”,是读书人的遽醒,从幻想世界回归现实世界,那若有若无的席方平、司文郎、娇娜、婴宁们飘逝了,即使未见“鹘突”,人也不能恒在梦中,然而人醒后又不免留下惆怅,或许如苏东坡的《永遇乐》所云,“黯黯梦云惊断”,“夜茫茫,重寻无处,觉来小园行遍”!读《聊斋》需要“浑忘”,也需要“清醒”。
我每于秋夜读《聊斋》,常恍惚有所见,有所悟,于现实与虚幻两极间徘徊。